我大妻子七岁，又显老，在鬓角刚出现白发、加上丟三忘四时，“老东西”的称呼便顺理成章地从妻子的舌头爬了出来。

　　问题是，我居然喜欢上了那声“老东西”。比如昨天，我刚从酒宴上回到空空的家中，那杯盏盛满的虚伪和耳朵里塞满的恭维，早把我灌得步履蹒珊，而我心里却很明白：狗屁“著名诗人”，我连诗匠都算不上哩!我于是想念出门在外的妻子，她如果在家，兴许会冷冷地咒道：“老东西，酒把你灌成了‘诗人’，活该!”然而这般骂的时候，妻子的那双胖手一定会不停地给我抹脸、脱袜子、洗臭脚。然后扶到床上靠好，再递来解酒的茶……

　　记得妻子头一回叫我“老东西”，是在女儿上小学时。我们一家正在逛街，一小女孩突然蹦到女儿面前：“晶晶，你爷爷好高唷!”还仰起头朝我叫了声“爷爷”。天知道那年我还不到四十。这便是妻口口声声叫我“老东西”的出处。

　　叫得我从此不敢再牵着女儿的手，送她上学，而是保持一定距离偷偷跟在后面，活像盯稍的密探。这天，我又如法炮制，不巧被妻子撞到：“老东西，你吃豹子胆了，路上那么多车，竟敢丢下女儿不管!”

　　最难忘的还是那回找钥匙。那天我又把钥匙丢了，仍一口咬定在妻子那儿，结果妻子火了，便砰地一声把我关门外。我“凉快”一会回来，发现屋里稀哩哗啦作响，进去一看，妻子肥胖的身躯在往女儿床下挺进，我立刻明白妻子是在找钥匙。此时她正休病假，我便抬起床喊道：“让我来找，你有病在身呀!”妻子不理。我没有办法，便很悲壮地跪了下去：“你再不出来我就跪到天黑!”因为我知道，我受过伤的膝盖是妻子心中永远的痛。

　　果然，床下立刻传出话来：“老东西你敢!”不幸的是，尽管妻子折腾得手肘擦破了皮，还是劳而无功，原来钥匙一直放在我自己的西服里!我惭愧难已，只有讨好卖乖：“你咬我一口吧!”妻子一声骂过来：“老东西，你皮子太硬了，别把我牙齿硌坏!”

　　我喜欢那声“老东西”，不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