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据媒体报道,曾经担任国有企业的某位计生委主任在64岁时失去了独生子,生活陷入了困境。在港城,失独家庭的生活状况如何?8月8日,快报记者走访了烟台多个失独者家庭,尝试还原这个逐渐走入公众视野的失独群体的生存状态。
被冠以“失独者”这个悲伤称号的人群大多在50岁左右,承担着他们一生希望的独生子女却在即将或者刚刚踏入社会之际忽然被一场意外夺走了生命。于是这群即将老去的父母陷入了悲痛之中,而记者调查发现,伴随着悲痛而来的还有心理疾病、无人养老、家庭割裂、生活来源无保障等一系列难以排解的困境。
心理创伤 孩子都没了这还算家吗
“以前就想等她找个好对象,嫁人了,一家子人在一起好好生活。”
8月1日中午12点,文彤梅扶着丈夫徐大青从7路公交车上下来,脸上还带着微笑。最近徐大青的治疗结果让这位48岁的妻子很欣慰,生活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回归正轨。可就在过马路的时候,文彤梅不经意瞥到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从她面前走过,微笑一瞬间凝固在她脸上,眼泪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这个女孩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已经在一场急病中去世了近3个月的徐艳艳。
文彤梅从向阳街道搬出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她和得了癌症的丈夫住在白石村里一个破败的居民楼里,卫生间在楼道外面,每次徐大青上厕所,都得由文彤梅搀着出门。搬进来之后,家里那个只能收到六个台的电视从来没有开过,因为文彤梅害怕在电视里看到和她女儿一样大的姑娘。女儿走了之后,文彤梅就再也没办法在向阳街道的老房子住下去了,家里的每一寸地方都让她疯狂地想念自己的女儿。“以前就想等她找个好对象,嫁人了,一家子人在一起好好生活。”文彤梅话还没说完,声音就颤抖起来,“可现在孩子没了,家里就剩俩人,这还能算一个家吗?”
相比文彤梅,这种日子余广文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她的孩子在7岁时离世。几年之后,余广文和她的丈夫因为频繁吵架而离婚,直到今天,她依然一个人生活在一处空旷的房子里。邻居对她的评价只有两个字:冷漠。每当居委会给她送计生特别扶助金时,她从来都不多说一句话。
互相慰藉 悲伤难耐时就上网聊天
“也许除了同样的失独人,再也没有人能倾听我们的声音了。”
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距离港城一百多公里外的莱州市的一个山村里。沈秀玲在52天前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以前从来不上网的她开始使用起儿子生前给她申请的QQ号。每天她都会上网,盯着好友一栏里儿子的头像,有时笑有时哭。后来,沈秀玲加入了“圆梦温馨失独者交流群”,这里是她“仅有的一处能够暂时放下悲伤的地方”。这个始建于2009年的QQ群现在有180多位成员,几乎集合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失独者。
每当悲伤难以抑制的时候,沈秀玲就登录QQ,和群里天南地北的人聊天。“有时候觉得过不下去了,但看到周围还有不少和自己一样的人,心里还能舒缓一些。”沈秀玲说,她很羡慕那些陪着自己孩子走完了最后一程的家长,她的儿子6月17日在滨海中路上被一辆酒后驾驶的轿车撞飞,那时沈秀玲正在百里外的家乡憧憬着快放暑假了,儿子应该马上就能回家了。
一位网名为“思念妈妈”的济南失独者很想准备一场山东失独者聚会,自从7年前失去了儿子之后,她几乎没有笑过,据她称,“最受不了的是别人看我们时带着的同情和怜悯的眼神。这让我一下就意识到原来我和别人不一样。”而平时压抑的情感只能在和有同样遭遇的人时才能发泄出来,在网上,她有一个同样是失独母亲的姐妹,两个人常在电脑前一聊就是一夜,有一次聊到最后,两人都在电脑前大哭起来。“也许除了同样的失独人,再也没有人能倾听我们的声音了。”“思念妈妈”说。
老无所依 最害怕的是以后没人养
“凭现在家里的状况,想要一个孩子根本负担不起,想想还是算了。”
几乎每天晚上,文彤梅都要被一个噩梦反复地折磨,这个噩梦的内容是她女儿走了不久,丈夫也撒手人寰,她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无人照料,最终在一个养老院里慢慢等着死亡来临。
而现实中这个噩梦正在逐步向她逼近,徐大青的肺癌已经扩散,“只剩下三五个月的活头了。”在文彤梅面前,未来似乎成了一条死胡同,自女儿去世之后,49岁的她头发几乎一夜全白了,这让她看上去像个60多岁的老人。从前,夫妻二人把老了以后的生活指望全放在女儿身上,女儿走了之后,毫无经济来源的文彤梅只能靠着每个月800元的低保度日。女儿去世后,文彤梅就在医院、居委会之间奔波。她还跑过几家养老院,想给自己晚年找个归宿,但所有的养老院都将她拒之门外。按照规定,养老院接收老年人需要子女签字,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给她负这个责任了。
“根本不敢想将来,只能过一天算一天。”文彤梅说,在她的设想里,运气好了,就能找一所养老院,每天浑浑噩噩地等待死亡。运气不好,就在家里等着人慢慢腐朽,“哪还有什么未来。”
“还想要一个孩子。”沈秀玲说,1969年出生的她有时候带着希望憧憬,“有人五十岁了还能要上孩子,我们现在打算,应该还有机会。”可有时候这希望就像是被大雨浇灭的烛光,“凭现在家里的状况,想要一个孩子根本负担不起,想想还是算了。”
没子女养老院不接,60岁才能进福利院
记者随后在夕阳红老年公寓了解到,如果老人想要入住养老院,必须有直系后辈亲属的签字。而对于没有子女的老人,养老院一般不会接收。“钱的问题是一方面。”该院刘院长告诉记者,“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子女的签字,那老人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谁来负责?”之后,记者又联系了烟台市福利院,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需要联系相关的街道办出具证明。记者随即联系了文彤梅所在的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称进福利院需要符合“三无”条件,无儿女、无收入、无配偶,而且必须年满60周岁,进入福利院后,原来的房子要交给国家,也不再享受低保和各种补助。按照街道办的说法,文彤梅并不符合条件,即使丈夫走了,她也要再等上10年。
某家网站开展的失独者调查显示,有52.93%的网友强烈要求建立“失独父母养老院”。一位网友留言称,“别让他们此生只剩下悲凉,给他们一个可以安静憩息的地方。”
社会援助 志愿者缺口巨大,谁能给他们一个拥抱
据相关专家估算,目前全国至少有100万个失独家庭,每年新增失独家庭7.6万个。另有人测算,即便不计算2010年后新增独生子女家庭和死亡孩子数量,到2035年,也会有1000万失独家庭。
而相对于将来有可能出现的数以千万的失独家庭,专业从事失独者志愿工作的志愿者却面临巨大的缺口。7月30日晚,著名媒体人邓飞在微博里发了一个召集帖,帖子中他号召建立一网站收集老人数据,在各城组织志愿者团队,由多人编队照顾一个家庭。一个多小时后,报名者已过千人。邓飞随后在微博中总结称,“我们从来不缺人不缺钱不缺智慧不缺专业,我们缺的是组织和勇气,缺的是一个团结多方的合作平台。”
8月1日,第一次做关爱失独老人志愿者的张晓从文彤梅家里走出来,炽烈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女孩眼角闪烁的泪光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只在文彤梅家中照顾了两个小时,这个同样从事媒体工作的女孩称,“已经快被屋子里的绝望淹没了。”
张晓告诉记者,她曾在港城的各大论坛、微博上搜寻关爱失独老人的志愿者组织,“但一无所获,只能自己通过街道办来联系这些失独老人。”8月1日,陪同着文彤梅买菜、做饭、聊天之后,张晓最大的感触就是“整个世界被一道门隔成了两部分,有孩子的家庭在这一端,失去了孩子的家庭在另一端,不在这个群体中,永远无法体会他们心中的绝望。”
而现在,张晓最大的愿望是能组织起来一个类似邓飞在微博上所说的志愿者协会,这个1990年出生的女孩笃信,关注失独群体的人越多,这个群体悲伤的命运发生改变的可能就越大。“其实志愿者也不需要做什么,有空多陪陪他们,在失去了孩子之后,他们太寂寞了。”
人口与计划生育局——每人每月可领不少于135元的扶助金
在港城,记者了解到,从2008年开始,人口与计划生育局就出台了一系列措施,来保障失独老人的晚年生活。
据芝罘区人口与计划生育局法规科的黄科长介绍,从2008年1月1日起,实行计划生育家庭特别扶助制度,港城城镇和农村独生子女死亡后未再生育或收养子女的夫妻,如果具备“1933年1月1日以后出生,户籍在烟台境内且女方年满49周岁,并且只生育一个子女或合法收养一个子女但现无存活子女”的条件,即可由政府给予每人每月不低于135元的扶助金,直至亡故为止。
“2010年后,烟台市对独生子女死亡家庭还实行一次性慰藉救助,主要针对居住在烟台,并且独生子女死亡的家庭。”黄科长介绍,“一次性慰藉救助将给予失独家庭不低于3000元的抚恤金。”
“因为一次性慰藉救助政策实行时间是从2010年9月1日起,所以在此时间前去世的独子,其父母不在一次性慰藉救助范围,但可申领每月135元的扶助金。”黄科长称。
心理专家——心理干预必要,完善养老体制更重要
如何帮助失独群体摆脱心理障碍?8月6日记者采访了中国科学院心理学研究所研究员王二平。王二平认为,相比职业化的心理辅导,有共同经历的这些失独群体,他们之间的相互安慰和相互关心可能更容易被接受。
据王二平介绍,失独群体首次进入公众视野是因为汶川地震后的遗留问题。汶川地震时有很多孩子不幸离世,大量父母成为失独群体。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聚集汶川,很多志愿者开始做心理辅导,但事与愿违,绝大多数失独者对志愿者的心理辅导十分抗拒。“这种心理性的安慰只是暂时的,无法解决失独群体在以后生活中面临的问题。”王二平说,失独群体的痛苦来自于失去亲人的悲伤,但更多是来源于对日后生活衣食无依的恐惧。
王二平告诉记者,对于失独群体产生的种种心理障碍来说,适当的干预是必要的,“要及时给予他们心理上的抚慰,帮他们把失去儿女后产生的孤独感,悲伤感尽量排解出去。而想要做到这一点,社会给予大量和及时的关注是前提条件。”
此外,王二平认为,失独老人的问题需要完善社会养老机制,而且中国未富先老,老龄化社会的加剧,民政部门的养老机构不能满足社会需要,完善社会养老机制更应该提到各级政府的日程安排中。
64岁原计生委主任痛失爱子老无所依
作为计生干部,她是连年的先进工作者。作为母亲,她刚刚失去独生儿子。多年前,她毅然放弃腹中的二胎。如今,她对未来忐忑不安……在李建荣从不轻易打开的柜子里,有两样东西占据了最大的空间:一摞鲜红的奖状和一沓儿子的衣物。退休前,她是石家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计生委主任。在这个岗位上的每一年,她都能捧回市级先进工作者的荣誉证书,一家人以她为荣。然而,就在今年初,这位64岁的母亲失去了自己的独生儿子。她和丈夫陷入了对“老无所依”的深深恐惧之中。
在近日播出的一期涉及失独父母的电视节目中,作为嘉宾的李建荣失声痛哭。“那何止是孤独啊?我们老不起,病不起,死不起。”老人激动地喊了出来。说起儿子的时候,这位好强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眼泪一刻不停。
在李建荣看来,目前情形下,进不进养老院,成了一个问题。进,其他老人的孩子来探望时会“撕裂伤口”。不进,“死在家里怕都没人知道”。她期待着一座专为失独者开办的养老院,“我们这些同类可以彼此安慰”。
“我们是‘一孩化’的先驱,我相信国家不会不管。”李建荣喃喃地说着。
每年近8万家庭失独失独家庭已超百万
据卫生部发布的《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显示,以年龄段人口疾病死亡率来推算,15岁至30岁年龄段的死亡率至少为40人/10万人,由此估计,目前我国每年15岁至30岁独生子女死亡人数至少7.6万人,这也意味每年约有7.6万个失独家庭出现。
显然,人生变故,疾病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交通事故等诸多意外。有调查称,目前我国的失独家庭已超过100万个,但具体多少,还没有官方统计数据。不过,这个群体的日益增多,却是不争事实。
随着首批独生子女的父母正步入晚年,少子时代到来、生活成本提高让“育儿养老”的传统观念受到现实冲击。尤其是失独家庭,生活和精神支柱被撼动,而养老保障制度尚不完善,缺乏针对性的政策帮扶,让安度晚年成为他们害怕提及的话题。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与保障,中国人更是把儿女看得比天还大。”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穆光宗说,一旦独生子女家庭失去唯一的孩子,父母养老送终便成难解之题。“失独甚至引发一种连锁反应,物质不能弥补。夫妻之间会互相埋怨,感情可能就破裂;悲恸摧毁夫妻身心,家庭可能就瓦解。独生子女家庭本质上是风险家庭,人生难免有意外,而他们就是其中的不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