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养老在中国是个新生事物,政府对于居家养老具体应当有着怎样的概念、提供怎样的服务,还都在摸索完善中。而在老龄化日益严重、居家养老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主流的当下,北京市西城区联合一众养老企业展开的这场尝试,颇具探索和实际意义。
即使紧挨着严阵以待“春运”大军的北京西客站,附近的几个居民小区,也仍旧保持着悠长而宁静的老北京节奏。历史在这里依然鲜活地存在着。
下午1:30,刘玉兰奶奶(化名)等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缓缓打开门,她看到了陌生的客人——居家养老照护服务员。
从2016年11月起,北京市西城区作为试点,开始推广居家养老服务的新模式。可以上门和针对各人各户具体情况的居家养老精准服务,被付诸摸索。
作为3800多名被筛选确定的中、重度失能老人之一,已过八旬的刘奶奶有了可以陪自己看病、帮自己拿药的人。白发一人支撑家庭的压力,终于可以有所减轻。
在老龄化日益严重、居家养老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主流的当下,西城区联合一众养老企业展开的这场尝试,颇具探索和实际意义。
刘奶奶家的新“客人”
1967年,刘奶奶两岁的女儿因脑炎误诊耽误了治疗,落下终身残疾,只能长期卧床。她的老伴儿曾想到过放弃,可刘奶奶坚强地说:“我的女儿,我要管。”
这一管,就到如今。在过去的整整50个年头里,刘奶奶照顾女儿全部的饮食起居,给女儿换衣擦身,让她听电视和收音机。
如今,在这栋老旧的六层居民小区里,她和女儿同睡一张床。儿子另住他处,老伴已离去十余年。
刘奶奶家是社区、居委会都格外关照的家庭,为了防止她家有何意外,居委会特意保管着她家的钥匙,以备不时之需。在第一批居家养老照护模式的推广中,她被列入照护对象。
根据北京市民政局、市财政局、市老龄办《关于2015年开展经济困难的高龄和失能老年人居家养老服务试点工作的通知》,北京市西城区作为试点区,率先在全区范围内开展经济困难的高龄和失能老年人居家养老服务工作。
服务对象是西城区拥有“北京通——养老助残卡”的6万老人及3800多名失能老人;采取西城区政府购买服务,居家养老服务供应商提供服务的形式。
从2016年11月1日起,年满60周岁,西城区户籍且居住在西城,依托居家养老的中、重度失能老年人,可申请每月400元额度的照料、护理服务。失能老年人居家照护补贴由政府购买服务,依托“北京通——养老助残卡”发放。
据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失能老人可享受的服务范围包括:生活照料、精神关怀、健康指导、生活护理、送餐费、签约家庭医生等多个方面。
只在“生活照料”这一项中,就包含诸多细节。这其中包括床上擦浴、床褥更换、翻身更服、足部按摩、皮肤护理、口腔护理、上门理发、喂饭喂药指导、陪同外出、陪同购物、代购物、无障碍设备安装等共27条。可谓细致入微。
以上护理的费用,均可由政府的每月400元照护费覆盖。而具体的服务机构,由私营养老机构承接。
刘奶奶选择的,是一家名叫北京碧山居家养老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碧山公司)的居家养老服务。这一天,上门为她提供服务的居家养老照护员,就由碧山公司的员工小月(化名)完成。
碧山公司总经理施皓也陪同一起前往了刘奶奶家。
“项目刚刚开始实施,所以我会尽量先亲自跟踪了解每一位老人及其家庭的具体情况。每位老人、每个家庭的需求是不一样的。”一边在小胡同中缓步前行,施皓一边对法治周末记者说。前方,刘奶奶右手拄着拐杖,左手牵着小月的手,拉着家常,往社区医院走去。
在小月来到这里之前,刘奶奶总是一个人,缓慢而熟练地把女儿安顿好,再缓慢地穿好衣服,拿起拐杖,扶着楼梯扶手,步行从四楼下到一楼,再缓慢步行20分钟,走到社区医院。
“她太需要有人照顾了。而且,就是因为家里没钱,老太太早就该做的心脏搭桥手术,一直没做。”趁着刘奶奶给小月介绍拿药流程的空当,社区医院一位工作人员对施皓和记者悄悄说道。
刘奶奶说,社区医院的医生和工作人员对她多年来都很照顾,她把小月介绍给大家,以后,自己就不用往返折腾来拿药了。
解决了“有和没有”的问题
在刘奶奶所居住的小区里,碧山公司还有7位老年人服务对象。和碧山公司一样的,还有另外20余家来自北京各区的居家养老机构和家政服务公司。
本世纪初,新加坡留学归来的施皓就想把新加坡的养老院模式带到中国来,然而“当时鲜少有人关心”。“可能是因为当时的居民收入还没有达到吧。”他对记者说。
2016年8月30日,北京市政府常务会审议通过《北京市“十三五”时期老龄事业发展规划》(以下简称《规划》)。
《规划》指出,北京市正处于中度老龄化时期。北京全市常住老年人口340.5万,占常住人口总数的15.7%。平均每天净增500余名60岁以上老年人,净增120余名80岁以上高龄老年人。同时预计,到2020年北京全市户籍老年人口将超过380万,常住老年人口将超过400万。城六区占全市老年人口的三分之二,老年人口比例为24.7%。
面对如此庞大并且快速增长的老龄人口,另一个严峻的现实横在眼前——养老机构的捉襟见肘。
早在2015年夏天,就有“北京市不再新建大型养老机构”的消息传出;与此同时,“养老院排队等床位需几年”“异地养老报销难”等消息层出不穷。有关部门似乎意识到了机构养老的现实困窘,近一年多来,更加符合中国传统观念的居家养老被加速推进。
“居家养老和社区养老,都是很新的概念,但我认为,这是改变不了的潮流。”施皓对法治周末记者说。
早在2013年5月,中国养老服务刚刚起步,北京市就启动了社区养老试点。到2015年11月,北京市西城区有关部门下文,开始着手准备推动居家养老照护的新模式。整整一年后,方得以真正实施。
为什么会这么久?
据施皓体会,是因为有太多准备工作需要完成。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款特制的POS机。“这款POS机是专供这一个项目刷卡划费用的,不能用作其他。”
同时,照护服务的提供方和被服务方,都被整合到了一款名为“金色阳光”的手机APP上,只需下载登录,便可看到所有照护机构的基本信息,并可在平台上预约上门服务的时间。
老人们可以根据照护机构的基本信息选择自己喜欢的服务机构和适合自己的服务内容,中途如有不满意,还可随时更换。
2016年9月,《北京养老产业发展报告(2016)》蓝皮书对外发布。蓝皮书中,通过对朝阳、石景山、东城、丰台和海淀五区的1000名50岁以上中老年人的居家养老服务需求和使用现状进行了专题问卷调查,得出了居家养老服务中存在的主要问题。
数据显示,老年人对居家养老服务的知晓率、使用率和需求率都处在一个较低的水平,对精神慰藉、医疗服务、老年教育等19项居家养老服务的知晓率均未超过50%,其中陪同看病的知晓率仅为11%。而刘奶奶已经享受到的一项服务,便是陪同看病。
对此,施皓表示了一种谨慎的乐观。他对法治周末记者说:“虽然居家养老尚在摸索中,但是最起码,现在解决了有和没有的问题。”
对照护者的照顾
小月陪着刘奶奶丈量着小区……路过的2号楼,住着一对父子,同样接受着碧山公司的照护服务。
“父亲长期卧病在床,儿子非常孝顺,每隔四个小时就要给父亲翻一次身,这个照护强度可想而知。我们去给父亲翻身、按摩,儿子就能趁机自己歇一歇了。儿子的腰并不好。”
施皓对法治周末记者介绍,他因此想要引进到工作中的“对照护者的照顾(caring for caregivers)”理念,即对家属照护者、社工、护理员的支援。比如,刘奶奶不仅自己需要照护,同时自己也是照护者。
“长期照护是个孤独而漫长的过程,容易导致照护者的心理、生理疲劳及工作倦怠,同时还可能导致糟糕的饮食及作息时间。照护者其实最需要照护、交流、释放压力。”施皓说道。
据他介绍,这个理念在新加坡已经获得了政府的重视和较为成熟的发展。他希望中国也能够逐渐重视起对这个群体的支援,方才能将居家养老做得更为有效、长远。
“中国政府对居家养老的鼓励有些突然,这种突然,也是因为国内的急切需要。现在做,正当时。”施皓对法治周末记者说,“居家养老,有些方面不用我们自己创新的,国际上的成熟政策或模式,我们直接拿来就好。”
在《北京养老产业发展报告(2016)》蓝皮书中,提出了在居家养老服务方面,需求率和实际使用率之间差距较大的前五项依次是:上门看病、托老所、上门诊疗、管道疏通服务和室内保洁服务。这就意味着,医疗服务在居家养老方面最为急需。
照护模式中体现了医养兼顾的概念,作为照护服务具体提供者,施皓也表示,当下的新趋势应当是将养老市场和医疗市场有机结合起来。
出国留学前,施皓在武汉学医;2000年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管理经济学硕士毕业后,他便加入新加坡第一家养老上市公司宜康医疗保健集团,进入了新加坡养老服务行业工作。
在此次西城区居家养老照护服务项目中,他所领导的碧山公司以一个街道养老照料中心和两个社区托老所为基地,为附近社区老人提供居家养老和助残服务。
“老人的思维基本都是‘实在不行才进养老院’。北京老龄化人口已经将进400万人,这是个不小的市场。但这其中,如何引进一些老年人真正需要的服务,如何引导老年人的观念和习惯,都需要一个市场的培育期。”施皓对记者说。
为“强制”和鼓励老年人消费服务,政府给每位失能老人每月的400元补助,如若当月不使用,并不能累积到下月,而是清零重来;同时,不能移作他用。
“我发现,实践下来,老人们大多使用的还是生活服务这一块儿。上门看病和诊疗,也就是‘医’这个方面,仍然有所欠缺。”施皓说,还会有老人问他,“补助可不可以用来买水果”,他只能摇摇头。
先将品牌培育起来
施皓想要引进的,是自立支援照护模式。这种模式的核心理念是做减法护理,不做过度护理。
“传统‘托老’照护模式多以服侍的方式来照顾老人,但日子久了,老人的自立能力将会弱化,更加速其失能、失智。自立模式赋予年长者更多自主权,目的是尊重和唤醒老人内在的生存意志,不剥夺老人恢复锻炼能力的机会,将‘集体式同时护理’提升为‘个性化选择式护理’。”
据施皓介绍,要实现这种减肥护理,不仅需要改变不少老年人的传统观念,更对护理人员的素质提出了更高要求。
他举例:“对于一个工作,需要很细地划分成不同环节,找到老人可以独立完成的部分。比如帮忙做饭,就可以分为打开冰箱、取出蔬菜、准备洗菜篮、拧水龙头等动作。要尽量让老人完成他/她可以完成的部分。”
然而,这就需要更高素质、甚至是更多数量的护理人员。而现实却是:“居家养老服务人员缺口大、收入低、职业发展空间小、流失率高,为失能半失能老年人服务的专业护理人才基本上还是空白,为居家老年人提供的服务和产品有限。”
这句话来自于《北京市居家养老服务条例》(以下简称《条例》)起草人、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北京市人大内务司法委员会主任委员刘维林在2016年1月接受新华网专访时的评价。
2015年1月,《条例》经由北京市十四届人大三次会议通过,成为全国首部以居家养老服务为内容的地方性法规。当年5月1日,《条例》正式施行,这标志着北京市将把居家养老放在与机构养老同等甚至更加重要的位置上。
“起步阶段,政府一直在征询老人意见,进一步丰富居家养老服务内容。居家养老在中国是个新生事物,政府对于居家养老具体应当有着怎样的概念、提供怎样的服务,还都在摸索完善中。”施皓说。
西城区居家养老照护服务项目体系包括照料中心、照料单位、送餐单位和签约家庭医生,一些知名的家政公司也进入来做。据法治周末记者了解,该模式或将在今年内在北京全市铺开。
以市场的角度来看,施皓看好这个行业。“市场空间比较大,目前并不很赚钱。”
“一是需要一定的客户数量积累,所以起步阶段会比较难;二是康复和护理,成本不好压低;三是医养结合要靠口碑,要有耐心,这个过程会很慢,可能需要一到两年的准备期才能被知晓。没有政府的支持,进门都很难的。”他说。
而对于面临老龄化严峻问题的北京市,下一步如何开展工作,刘维林提到了“推进专业运营,培育服务品牌”的概念,“对从事专业运营的品牌服务企业社会组织,政府要给予政策上的大力支持”。
“在2016年进一步贯彻《条例》的工作中,(北京)市政府已经专门提出,要制定优秀品牌服务单位奖励扶持办法,通过以奖代补等方式,支持培育品牌发展,形成一批有影响力的大型养老服务企业集团,打造一批养老服务品牌。”
虽然道路艰难,但是朝阳产业,施皓决定坚持做下去。他说自己抱着一种“行善”的心。
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盲人被照护者。“因为他看不见,又没有身边人陪他出门,过去20多年来,他只去过两次医院看病。一次是志愿者陪同,另一次是我们陪同。这让我很震撼,我不相信他不需要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