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昉:阻断“递减曲线”应对老龄化挑战
作者:   来源: 澎湃新闻  2021-12-31

  我国已进入快速老龄化阶段,根据联合国最新预测,2015年至2050年世界人口老龄化年均增长率达到1.59%,发达国家老龄化年均增长率为0.93%,发展中国家(不包括中国)老龄化年均增长率为1.99%,而中国老龄化年均增长率为2.39%。按照这样的增长速度,2050年中国人口老龄化率将高达35.1%。这一数据将比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和世界平均水平分别高出2.2个百分点、18.7个百分点和13.8个百分点。虽然我国老龄化速度快,但只要准确把握老龄化发展规律,通过创新养老理念和实践,让劳动生产率增长速度跟上老龄化的步伐,保持经济持续增长,与老龄化相关的问题就可以得到妥善解决。具体来说,我们要转变养老观念,转被动应对养老为主动开发老龄红利,将经济增长转换到生产率驱动轨道。面对人口老龄化,我们既无须杞人忧天,也不应无所作为。本文通过解析老龄社会影响中国经济增长的三条“递减曲线”,分析老年人就业和消费的基本特征,揭示制约老年人口红利开发的相关因素,并提出阻断三条“递减曲线”的政策建议。

  

  一、创新养老理念和实践

  老龄化是全球大多数国家面临的共同问题。目前,从全球范围看,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无不在养老问题上遭遇挫折。因此,面对我国老龄化问题,必须把握住老龄社会发展规律,通过创新养老理念和实践,寻找老龄化应对之策。

  图1展示了1950-2100年,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以及最不发达国家的老龄化趋势。从图中我们看到老龄化具有三个基本特征,即共同性、长期性和不可逆性。所谓共同性是指全球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在经历人口老龄化过程。从图中我们看到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发展中国家以及发达国家都会面临人口老龄化局面。而长期性则是指人口老龄化不是一个短暂的现象。正如图形所示,在2010-2100年这个长期间,所有的国家无论贫富都要走向老龄化。随着老龄化水平不断提高,人类面临的挑战也逐渐严峻,而且到2100年我们也看不到任何逆转的趋势,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未富先老”则是我国人口老龄化的显著特征。从反映人口年龄结构的金字塔图来看,发展中国家目前还是一个底座较大,因而相对年轻的人口结构,还具有人口“金字塔”本来的特征。但是,我国与其他发展中国家的人口年龄结构已经不一样了,更接近发达国家的人口结构(图2)。我国在人均收入较低的时候,人口年龄结构却已经与发达国家类似,呈现出典型的“未富先老”型人口特征。

  应对老龄化和“未富先老”的挑战,需要我们创新养老理念和实践。养老理念创新,应摒弃以往只重视“赡养”的思路,而是要把老年人口看作资源、劳动力、技能和人力资本,同时还要创造条件把老年人的人力资本转化成现实生产力。换言之,以往只重视“赡养”的思路无法解决中国养老问题,更无法应对“未富先老”的挑战。在养老理念创新的基础上,养老实践也应同步创新。

  创新实践是指全社会的努力以及政府各部门的努力,形成一个合力,创造必要的条件去构造新的格局,从增量和存量上提高未来老年人的人力资本,提高他们的就业能力和对劳动力市场的适应力,提高劳动参与率和劳动收入,从而使中国经济未来具有一定的潜在增长率,保持增长速度在合理区间。概而言之,唯有创新养老理念和实践,才可能把老年人真正变成资源,为未来的经济增长做出贡献。

  

  二、人口老龄化与三条“递减曲线”

  随着人口老龄化程度加深,会出现劳动参与率递减、人力资本递减和消费能力递减等现象,它是老龄化社会的一个规律性的现象,我们将其称之为老龄社会的三条“递减趋势”。对于“未富先老”的中国国情来说,这三条曲线表现得更加突出,且有自己的形成原因,并且可以从中找到应对的办法。

  (一)劳动参与率递减曲线

  劳动参与率是指经济活动人口(包括就业者和失业者)占劳动年龄人口的比率,是衡量人们参与经济活动状况的指标。劳动年龄人口通常是指16~65岁或者15~59岁或者16岁以上人口。老龄化社会的劳动参与率有什么特点呢?从16岁开始到65岁或者上不封顶,随着年龄的提高劳动参与率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从中国的情况来看,16岁以上人口的劳动参与率大概在50%~60%之间(图3)。然而,在不同的年龄段上劳动参与率变化很大,形成了一个倒U字形的曲线,在30岁到50岁之间是劳动参与率最高的时候。50岁以后劳动参与率便迅速下降,55岁便下降到平均水平,而且从此呈现直线下降。在任何国家都存在随着年龄的提高劳动参与率下降的现象,但是,在我们“未富先老”的国情下,这个特征表现得更加明显,劳动参与率的下降也来得更早。

  把这个横截面上的特征转化为长期趋势看,从2010年到2050年是人口不断老龄化即老年人口比重迅速提高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国的劳动参与率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呢?从图4可以看到,16岁以上人口的劳动参与率不断下降,也就是说,随着老龄化程度的提高,整体劳动参与率是下降的,这和我们刚才看到的一个时间点的横截面图形是一致的。图4中还显示了15岁到59岁劳动年龄人口的劳动参与率情况。从长期看,这一群体的劳动参与率固然略有提高,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年龄段的人口总量是下降的,因此,这部分劳动参与率的提高并不能够抵消该年龄组人口减少的效果,因而也不能产生劳动力供给提高的效应。

  除了劳动参与率提高之外,预期健康寿命也起到重要的作用。老龄化不仅是老年人口的增多和老年人口比重的提高,还是人口预期寿命提高的结果。预期寿命的提高意味着健康寿命相应更长了,这就为老年人口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资源和引擎提供了基本保障(图5)。有人认为,老龄化社会的创造力会下降。这并没有充分的事实依据。在科学研究中,我们不应该以年龄、性别、种族以及其他人口因素作为标识,得出哪个群体创造力更高或更低。

  如果观察诺贝尔奖得主在获奖时的平均年龄变化趋势,无论是物理学、化学、医学或生物学这些硬科学,还是经济学这样的“软科学”以及文学等人文领域,获奖者的平均年龄总体上呈现出逐年提高的趋势。虽然这不算是一个有力的论证,但是,我们应该立足于老年人并不一定创造力降低,因而也不应该把老龄化社会与低创造力画等号。老年人完全可以在创造力上具有优势,但是,我们仍然需要创造必要的条件,把这个潜在的创造力转化成实际的生产力。

  (二)人力资本递减曲线

  由于历史原因,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的确存在着受教育程度与年龄之间的相关性。这个现象是教育发展的阶段性决定的。例如,图6显示的是中国分年龄受教育情况的分布。从图中我们看到,随着年龄提高,受教育程度趋于降低。这种关系并非一个永恒的规律,而是一个阶段性的现象。

  图6显示的是从横截面来看,每一个年龄段人口的受教育水平构成。显然,年轻的人群受教育程度是非常高的,高中、大学、研究生都占有相对大的比例。随着年龄增长,平均受教育水平越来越低。为了简化起见,我们以仅受小学教育的人口比重作为观察对象,一个年龄组的小学教育程度人口比重越高,说明该年龄组的平均受教育水平越低。这是因为,随着教育发展水平的提高,该过程中新成长的劳动力,每一代人或者每一个队列的人群,都比上一波人的受教育水平更高。这其实也是我们的一个优势,过去几十年劳动年龄人口人均受教育年限持续改善。但是,随着人口老龄化,新成长的劳动力越来越少,劳动年龄人口的人力资本改善速度也会放慢。

  我们再把中国和一些发达国家做一个比较,看一看“未富先老”给我们带来的特殊挑战,因而在人力资本递减曲线上面呈现的突出特征(图7)。从图中可以看到,中国的劳动年龄人口,从24岁左右人均受教育年限达到最高以后,年龄每增加一岁,相应的人均受教育年限都会有所下降。而美国、日本这样的发达国家则不一样。由于其教育发展已经持续很多年,教育扩张的一代人也已经老龄化,因此,在不同的年龄段上,人们的受教育水平基本是一样的。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这些年我们一直在酝酿推进渐进式延迟退休年龄改革,但是很多当事人即职工本身并不愿意。原因就是那些临近退休的职工,人力资本不适应岗位对技能的要求。在美国,企业想要雇用一个24岁的年轻人,如果雇不到的话,常常可以去雇用年龄更大的劳动者,因为仅就受教育程度来说,每个年龄组的人都是一样的,所以,只要该岗位不涉及与年龄相关的体力要求,老年人口也完全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对于中国目前而言,情况却不大一样。中国的雇主想要24岁的年轻人,如果由于劳动力短缺而雇不到,而年龄更大的劳动者可能因人力资本不符合岗位要求,企业不愿意雇用他们。或者,在临近退休的年龄上,部分职工已经不是企业所乐于雇用的对象。这就是延迟退休年龄这项改革当前面临的难点,也是人力资本递减曲线的一种实际表现。

  (三)收入和消费力递减曲线

  第三条递减曲线,即收入和消费能力递减曲线。从很多发达国家的经验来说,随着年龄的提高,个人资历使其工资较高,同时财富积累也越来越多,因此相对是比较富裕的群体。换句话说,老年人总的来说比年轻人更富。与此同时,研究者发现,随着年龄提高老年人的消费能力却有所下降。无论是不爱消费或者不敢消费,或者其他原因,总之,老年人的消费比年轻人更少,因而有的学者将其称为“退休消费(减少)之谜”。

  为什么老年人有钱反而不消费?图8是中国的人均消费、人均收入随年龄变化的情况。图中显示人均消费随年龄增长的变动情况,呈现一定的向下倾斜趋势,即随着年龄增长消费有所降低。不过,中国可能并不存在所谓的“退休消费之谜”,因为中国经济在高速增长阶段上,工资水平以及人均收入水平都在不断提高,年轻人得到的工资其实比他们的父辈要高。也就是说,中国老年人消费力不强的道理很简单,即收入水平随年龄而下降。图8显示的各年龄段人均劳动收入,其实也就是集中在20岁到60岁之间,顶峰在30多岁的时候,60岁以后便基本没有劳动收入了,而非劳动收入如转移性收入其实很有限。由此可见,中国“未富先老”的特点是人均收入随着年龄的提高而降低,因而老年人的消费力下降也是必然的,这是一般规律加上中国特色的结果。

  在中国当前的发展阶段上,老年人和年轻人在消费上有什么不同特点呢?由于消费的特殊性,我们很难从个人的消费来衡量,需要从家庭消费来进行比较,才能看出差异性。我们将家庭分为老年型和年轻型,两类家庭的消费情况呈现于图9。

  从图9可以看出,年轻型家庭的消费特点是,与就业相关的消费类别占比较高,老年人在这方面大幅低于年轻人。同时,与教育相关的消费,老年人更显著低于年轻人。老年人的食品相关消费略微高一些。最突出的是,老年人的消费主要集中在医疗保健方面。总的来看,中国老年人的消费水平比较低,且有其与年龄相关的特殊性。

  

  三、如何阻断递减曲线

  应对老龄化需从三条“递减曲线”入手,设法阻断或减缓曲线的递减程度,以此缓解老龄化的压力,为经济发展赢得时间。那么,通过什么政策举措打破或者延缓这些递减曲线呢?

  第一,渐进提高退休年龄是必不可少的政策举措。我们可以观察三种不同实际退休年龄的情形,分别为55岁退休、60岁退休和65岁退休。图10呈现了三种情形下2000-2050年中国老年人口赡养比的变化情况。值得指出的是,这里强调的是实际退休年龄,而不是法定退休年龄。因为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从政策上,只有前者才有实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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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三种实际退休年龄的赡养比

  从图中可以看到,当前按照55岁的实际退休年龄,赡养比即退休人口与在职人口之比为0.46。虽然法定退休年龄是女职工55岁,男职工60岁,以及诸多不同的情形,实际中的平均退休年龄大体在这个水平上。如果以这个赡养比作为参照系,假设其具有可持续性,十年后即到2030年,就必须得60岁退休即延长5年退休,才能保持相同的赡养比。再往后,60岁退休也不能维持这个赡养比,到2050年,至少要延迟到65岁退休才行。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延迟退休政策的出发点十分重要。关于延迟退休政策的着眼点有二:一是从养老金可持续性出发,着眼于提高养老金发放年龄;二是增加劳动力市场上的劳动力供给或者提高劳动参与率。同样的事情,出发点不一样,做法也就不一样,遇到的阻力也可能不一样。如果从推迟养老金发放的思路推动改革,可能就会遇到很多阻碍。

  第二,开展全生命周期培训工作。老年人口的受教育程度低,技能和就业能力难以应对正在加速的产业结构调整,更无法适应新技术革命对人力资本的需要。因此,我们必须有一个全生命周期的教育和培训,在每一个年龄段上都应该有适应性的教育和培训。我们以农民工群体为例,来看农民工教育程度与三个产业岗位需求之间的关系(图11)。

  如图11所示,我们把农民工随着年龄变化的受教育年限分布,与现在不同产业中不同类型的岗位对这个人群的需求做一个比较。从目前来看,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的劳动密集型岗位,基本与农民工受教育程度相匹配。随着产业结构调整,第二产业的资本密集型以及第三产业技术密集型的岗位将越来越多,当前的农民工就不符合其人力资本要求了。其实,不仅目前农民工人力资本现状不符合产业要求,当前的城市职工同样也不符合要求。如果不能改变劳动者特别是年龄偏大群体的人力资本积累水平,他们就会遭遇劳动力市场冲击。

  第三,着眼于更长远的教育深化和教育改革。中国在改革开放时期教育发展迅速,人口平均受教育程度提高得也很快,因此,随着新劳动力不断进入劳动力市场,用人力资本增量来改变存量的效果也很显著。但是,2010年之后,劳动年龄人口进入负增长,而2017年之后,经济活动人口也变为负增长。新成长劳动力越来越少,新积累的人力资本增量同步减少,改善人力资本存量越来越困难,改善的速度也就减慢。此时,通过教育深化有助于解决这一问题。众所周知,中国的义务教育已经实现毛入学率100%,现在则应该朝两端去深化,譬如把高中教育和学前教育都纳入义务教育范畴。如果资源有约束,笔者建议优先把学前教育纳进来。

  经济理论和现实经验都显示,教育跟别的产业不一样,教育投资会带来两类回报,一类叫私人回报,即家庭对自己孩子的教育投资,将来孩子在劳动力市场挣钱回报给家庭;一类叫社会回报,家庭得不到这部分回报,而是教育的这个性质表明对社会有益。研究表明,社会回报率的高低和教育阶段是相关的。如图12所示,图中曲线代表教育阶段、类型与社会回报率之间的关系。越早期的教育阶段,如学前教育,其社会回报率越高。社会回报率高的领域应该政府买单,因此,政府的教育投资应优先考虑学前教育。

  第四,延长人口的健康预期寿命。预期寿命越长意味着健康寿命越长,但是两者也有不一致的部分,所以要着眼于提高老年人的健康寿命。毋庸置疑,健康寿命越长,老年人劳动参与率越高,成为经济增长源泉的功能发挥得越充分,我们延长实际退休年龄的意图也就越能够得到实质性的支撑,越有劳动者意愿的基础。中国已经到了这样的发展阶段,应该从全生命周期的角度在健康领域更多投资。可以预见,在预期健康寿命领域上的投资能获得很高的社会回报率。

  第五,加强“普惠”式社会保障体系建设。在老龄化社会,老年人在就业人口中的比例提高,劳动力市场会出现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性,一方面可能老年人会遇到就业歧视,另一方面老年人就业更容易受市场波动、宏观经济波动的冲击。此时,不能因为有这些潜在的冲击,就放弃提高劳动参与率的努力。相反,应该更多地着眼于加强社会保障体系建设。众所周知,瑞典等北欧国家实行被人们称为“从摇篮到坟墓”式的社会保障模式,曾被批评了多年,近年来人们发现真正管用的还是这种模式。因为牢固的社会安全网,可以从社会层面对人的基本生活进行托底。图13展示了35个OECD国家劳动生产率与社会支出占GDP比重间的关系,可以看到两者之间的正相关关系。

  图中所显示的这种正相关关系,背后具有一个重要的含义,也就是说社会保护越是充分,国家、企业和个人就越是能够接受创造性破坏,创新活动就更加充分,创业活动也更加活跃,更多的企业进入市场竞争之中。有竞争就会有企业的进入退出和生死存亡,一旦社会保障网络对劳动者在社会层面进行托底保障,创造性机制就仅仅产生创新激励,却不会对人们的基本生活造成损害。由此可见,要让老年人更多地参与劳动力市场,必须加大普惠性的社会保障,构建一个牢固的社会保障网络。(蔡昉:长安街读书会主讲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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